最近看了颇具暴力美学的《周处除三害》，电影名来自《世说新语》里的一个典故：
有一个叫周处的人，横行霸道，为害一方。他听说当地人因“三害”而忧虑，于是自告奋勇杀死了山中猛虎、水中蛟龙这两害。却不知，自己才是“三害”之首……
影片中，身为全台湾第三通缉犯的陈桂林，意外得知自己患上绝症后，决定效仿周处，除掉前两大通缉犯，以求死后留名。
看电影的时候，我总想起以前流行的一句话，叫做：“她抽烟、喝酒、纹身，但她是个好女孩。” 放到主角陈桂林身上，那就是“他杀人、行凶、犯罪，但他是个好男孩。”哈哈，是不是有点诡异？
陈桂林按世俗定义，绝对是个亡命之徒——干的是刀尖舔血的黑道营生，杀人不眨眼。
但他身上偏偏又有一种温情耿直的人物弧光。比如在杀人途中，解救了无辜女孩，还把自己的车子送给她。在发现一对母子被邪教欺骗时，挺身而出仗义相助。
再比如，他执行杀人任务时，接到奶奶电话，马上温柔殷勤地在电话里各种关心。被执行死刑时，也不忘跟麻醉师、行刑者道谢。
这份仗义温良，更是加剧了他的悲情色彩。观众为他惋惜之余，也在纳闷：这么一个看起来闪烁着人性之光的青年，怎么就踏上了通缉犯这条路？
我们一般会认为，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，天生冷血，是无法感受到正常人类真善美的情感的。但陈桂林并不是，他接收情感的通路并没有问题，照样能感受到来自奶奶的爱意，也会为生活中的善意动容。
但是，他的思维，是一种亡命之徒的思维，这就导致他后续的行动模式也全部是亡命之徒模式。而亡命之徒的特质，就是：对琐碎日常的无法忍受。
举个例子，普通人感受到被爱，会选择好好工作，认真生活。
亡命之徒感受到被爱，会选择刀尖舔血，干票大的。
普通人爱别人，会负起责任，暂时忍耐生活中的辛苦与琐碎，求得安定。
亡命之徒爱别人，就是甘愿为了对方杀人。
对于陈桂林这一特质，电影中早就有所交待。陈桂林奶奶在手术室里被抢救，危在旦夕。陈桂林站在手术室门口，满脸担忧，满眼惆怅，他有些哽咽地问他的医生朋友贵卿：“奶奶手术能成功吗？”
再结合他之前给奶奶柔声细语打电话，关心她有没有吃饭，寄给她的钱有没有收到的行为。他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孝子贤孙。
但贵卿的回答却很妙，她说：“你真的希望她手术成功吗？”
这一问，拷问的是陈桂林的潜意识。
就算奶奶手术成功了，也只能在医院住上几天，到时候回去还需要人照顾，而陈桂林愿意照顾吗？陈桂林虽然经常寄钱，却对奶奶身体状况并不了解，连奶奶长了肌瘤都不知道。
这些年寄回来的钱，奶奶分文没花。奶奶真心希望的，也是陈桂林金盆洗手，早日回头，不要天天干这杀人营生吧。
但这恰恰与陈桂林“对琐碎日常无法忍受”的特质相违背。是啊，习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杀手，怎么能适应踏实干活、照料老人的平凡日常呢。
之后去自首的那场戏，更是对陈桂林这一特质揭露的淋漓尽致。
陈桂林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后，在贵卿的劝说下，决定自首。
陈桂林走到警局门口，怔住不动。
他内心的想法应该是：这地方也太普通了，一点都不符合他的预期。他可是通缉犯呀，这一刻怎么也得几十个警察荷枪实弹地把守，再来几个媒体长枪短炮的跟拍才对吧。
于是他试探着跟门口接待的警员说：“我陈桂林啊！”
此时他的内心os应该是：我可是大名鼎鼎的陈桂林耶，四年前犯下大案的黑道杀手哇。还不赶紧对我露出惊呆了、很恐惧的表情。我猜报纸明天的头条，一定是“黑道头号杀手陈桂林金盆洗手主动自首”，然后我轰动全台湾……
结果接待的警员，很稀松平常地说：“哦，陈先生是吧，自首是要排队的，来这边请，不要挡在门口。”
于是陈桂林幻灭了。他排队向前，没想到自首也得有这么琐碎的章程。堂堂警局跟个菜市场似的，乌泱乌泱都是来自首的人，还有插队争执的，维持秩序的。你说你是陈桂林，对不起，请问你算老几？
这一切对于亡命之徒陈桂林本人来说，也太不酷了，太不刺激了，太不高光了。
于是他看到宣传栏上的台湾三大通缉犯照片后，马上放弃自首，踏上危险又刺激的除二害之旅。
他对贵卿说不自首了，要效仿周处，先除掉前两害。人之将死，选择“为民除害”，这个理由听起来是挺“伟光正”的。但实际上，陈桂林对“周处除三害”这个故事要义完全理解错误。
《世说新语》原文中，周处知道自己是三害之一后，洗心革面、重新做人，成为一个造福一方的好人，真正除掉了“害”。
而陈桂林的脑回路是什么呢？他说周处也是三害之一，但因为周处除掉了二害，所以世人只知道周处，而不知道二害。所以只要他除掉前两个通缉犯，他知名度就在他们之上了。
所以陈桂林想要杀死前两大通缉犯，并不是内心悔过、嫉恶如仇，想要惩恶扬善。而是为了扬名立万，狂刷一波自己的存在感。毕竟，他在公告栏里，看到台湾三大通缉犯，自己只排在最后，连个正脸都没有。
后来陈桂林的境遇，也与他内心相映。他被邪教组织欺骗，那个邪教对外宣传的，正是能快速把病治好，直接走向开悟。这样的一朝顿悟，也是陈桂林内心急于求成的写照。
最后，陈桂林除掉二害，也被捕入狱。被捕时，警车来了，各大媒体长枪短炮，他像个大明星那样，带着手铐举起手亮相，大喊：“我是陈桂林！”满脸骄傲，那样轰动的大场面，就是他所追求的。
平淡不出错的生活，他只嫌人生苦长。于是踏上具有强烈刺激的黑暗之路。终其一生，他所追求的，都是大场面的、亮眼的、高光时刻的、刺激的，不管是报仇、杀人，还是入狱，不管是个英雄或枭雄，总之都得是个主角。
生如极昼，死如流星，主打一个迅疾闪耀。陈桂林就是天生的亡命之徒。
再举一个跟陈桂林很像的人吧，那就是之前的热播剧《狂飙》里面的杀手老默。很多观众都为老默惋惜，觉得他有勇有谋，本可以改邪归正。却无奈成为了高启强的杀人机器，最终殒命。
然而，老默天生就不是什么善茬，他跟陈桂林一样，身上也有非常强烈的“对琐碎日常的无法容忍”的特质。
这点从老默入狱的原因就可以看出来。他是为了筹钱跟女友结婚，所以抢劫了出租车，被判了六年。这就是亡命之徒的思路，爱一个人，可以为她打砸抢，甚至杀人，就是不能为她好好打工搬砖。
有人觉得高启强也是坏人，但他怎么就坐拥强盛集团这么大一个商业帝国，成为操控一方的黑社会老大。老默就只能对他言听计从，给他打下手呢？
高启强确实不是善茬，但他可不是只有亡命之徒好勇斗狠的那一套。他善于经营，还很实干，是非常有耐心去踏实处理日常琐碎事的。
比如他卖鱼时，经营有方，生意红火，处理鱼时利利索索，不嫌脏不嫌累，堪称敬业。唐家兄弟来找他，他也是处理完顾客的事，才去回应的。
再如经营自家小灵通店铺时，也是凡事亲力亲为，对顾客殷勤周到，对业务谙熟于心。
直到他拜泰叔做干爹后，已经颇有权势，但仍然能把工作做的很细。比如在路边给居民送鸡蛋，为了施工扰民道歉。
一口吃不成胖子，平地起不了高楼，就算是黑道大哥，这些细碎活也得该干就干，不能只靠打打杀杀。
反观老默，就完全没有沉下心做琐碎事的心性。他出狱后找不着工作，高启强把鱼摊转手给他。但他从未当做个正经生意去做，卖鱼就是在混日子，鱼都被养的半死不活，摊位前门可罗雀。
一个大姐来买鱼，老默更是连个笑模样都没有，在摊位后面很久不出来，完全是应付。大姐很正常地砍砍价，结果老默马上失去耐心，直接抓起一条鱼说，送你要不要？大姐马上吓得扭头就走。
可见老默这种天生的亡命之徒，是不耐烦经营这种正经生意的。
再说回《周处除三害》吧，它不仅是一部动作片，更是文艺片，有象征意义和隐喻。也有网友分析，影片中三大通缉犯，分别代表佛教主张破除的三毒：贪嗔痴。
所谓“破山中虎、水中蛟易，破心中贼难。”或许这部电影的隐喻，就是每个普通人，都有心中之贼吧。
可能每个人心里，都有贪嗔痴，也都出现过亡命之徒思维——那就是对日常琐事的不踏实、不容忍，想干票大的，想出风头，想毁灭。所以心浮气躁、眼高手低、以小博大、赌徒心态……甚至走上歧途。
破除心中之贼的过程，也是在生活中修行的过程吧。毕竟真实的生活，可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，是一地鸡毛，处处琐碎，且不能随时重开再来。但，也有进一步是一步的欢喜，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。
那就时常检视这颗心，检视它是否粗糙、暴戾、急于求成。是否沉溺于幻想，是否能安稳守住当下。
学会调伏内心的“亡命之徒”，这也很酷。
